“回忆中的重庆母城”丨《新年的那些往事

  本文说的是渝中母城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，想把它从回忆中抹去，却怎样也忘不了

  进入腊月后，滴水成冰，人的心里却由于新年的挨近变得暖洋洋了。这一天，家住鲁祖庙老街大宅院的王二伯，清晨被射进牛肋巴窗户的阳光和院中皂角树上的鸟叫唤醒。揉揉眼看清壁上挂钟,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，三两下套上棉袄棉裤，从饭桌上抓起粮票、粮本和昨晚叠好的米口袋，推开房门就往外走。

  对门的谢妈正在天井铲除煤炉的隔夜炉渣，直动身子问：“二伯，去买糯米么？我家老五现已去候轮子（排队）了，我喊老六也跟去，帮你也占了个位子。礼拜天，或许人多哟。”

  王二伯向谢妈扬了扬米袋道谢，连走带跑赶到民生路粮店。公然去晚了，大门上方挂着红灯笼的粮店外面现已排起了近百人的长队。今日是售卖新年糯米的榜首天，咱们都来得早。了解的街邻们有的肩上搭着米袋，有的拎着木桶，与二伯同宅院的吴小毛手里端的却是一个小锑锅。前些天官方发布音讯，新年为城市居民每人糯米一斤，增供猪肉粉条菜油糖块黄花木耳白酒卷烟等副食物，凭粮本和号票购买。音讯插了翅膀飞传老街，人们脸上呈现了节之将至的高兴，究竟有的食物只要新年才干见到。有个拎着“米袋子”的戏弄吴小毛：“你娃端这么小个锅儿，是来买猫儿粮么？”吴小毛回赠了一个白眼：“你家七八个崽儿，定量加起来当然多哟。我屋里就我和老妈，两斤糯米还不行塞满牙缝，未必还要开个车来装么？”世人皆笑。

  王二伯牵着谢家老六的小手在部队中一步步前挪，眼睛看着渐渐的挨近的红灯笼，心里却策画起了自家新年的汤圆事。重庆人历来垂青正月初一那标志团团圆圆圆甜甜蜜蜜的汤圆，大意不得呢。自家五口人，三个儿女都是疯长个儿的大嘴老鸹，五斤糯米推（磨制）出来的汤圆面，恐怕吃不到初五哦。其实之前他现已打定主意，还跟前几年相同在糯米中增加几筒平常烧饭的粘米（这种米姓粘却不黏），这样得到的汤圆面会多一些。又想，本年的粘米恐怕得少放点，上一年多加了两筒，成果初一包汤圆时粉子黏性不行差点捏不拢。浑汤浑水的端上桌，读初中的女儿咬了一口，皱着眉头惊抓抓发问：“老汉儿（父亲），你包的啥子汤圆哟，啷个一点都不糯嘛？昨日我去同学三妹家还书，尝了两个包心汤圆，糯得牙齿都差点被扯脱。”被女儿夸大奚落的王二伯有些不悦：“我家啷个敢和你那同学比嘛，她老汉儿跑专县客车，遇到乡坝赶场，命运好可以买到城里人稀罕的鸡鸭鱼肉。她家汤圆糯，不必猜，用的是纯糯米。娃儿你要争光，今后嫁个开飞机或许跑火车的，吃不尽的糯汤圆！”此话惹得女儿直翻白眼，王家两个男孩嗤嘲笑。正在灶上炒菜的娃儿他妈探进脑壳骂男人：“哪有你这样当老汉儿的，跟还在上学的女娃儿说这种话！”王二伯不再开腔。新年的榜首顿汤圆，居然被多加了两筒粘米弄得气氛有些压抑。

  相同的主意也在对门谢妈心里打转。她掂了掂儿子买回的半袋糯米，暗自叹了口气：这么丁点儿必定塞不满八个娃儿的牙缝，唉，生那么多张嘴干啥子嘛，造孽哟。她也敏捷作出决定，坛子里有乡间亲属送的几斤包谷籽，过几天与糯米泡胀了混在一同磨浆，娃儿们若问起，便对咱们说本年换了新品种：金银汤圆。不过先要给大女儿打好招待，以免她榜首个跳出来唱反调。鬼女子机伶得很，包谷假充糯米怎样也瞒不过她。

  当当当，解放碑碑顶的钟声跳过城市上空，飘落在了这条挨近市中心的百年老街。周爷爷坐在门口，嘴里吸着叶子烟，目光时不时瞄向街口。快到新年了，手提年货的人们络绎不绝从面前走过。许多住户迫不及待贴出了窗花和春联，年味越来越浓。磨刀匠扛着长板凳吆喝着走进老街，家家户户新年的菜板不有空，费刀呢。周爷爷转过头，几个女孩儿在树下手舞足蹈跳橡筋绳，嘴里哼着了解的童谣：“红萝卜，蜜蜜甜，看到看到要新年，娃儿要吃肉（此刻谁家窗口有人斗气似的接腔：大人没得钱！）”女孩们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乱颤。再往前，一大群人围成圈子看小贩爆米花，“轰”的一声巨响，嚇得娃儿们狼狈而逃，复又呼啦啦回身奔向升腾的那团香雾……周爷爷再次望望街口：孙子虎儿半月前从插队落户的酉阳山谷沟寄回信件，说腊月要回重庆陪爷爷婆婆新年。孙子还特意提及，他用积累的一口袋红苕与乡民兑换了几斤包谷酒，届时带回来贡献爷爷。儿子和媳妇十年前去西昌援助三线建设，近几年都表明要回重庆过新年，但每回事到临头变卦，说单位事多脱不了身。唉，妈老汉儿燃起的期望一次次幻灭，那番滋味不好受啊。上个月儿子来信，立誓本年必定回家团年，还说想妈妈的回锅肉想到命里去了。老两口大喜，入秋后开端为全家团圆作预备，用草木灰包了几十个松花京彩，今日又特意酿了一坛醪糟，两样吃食都是儿子小时候的独爱。但周爷爷对儿子媳妇本年新年回家并不抱奢求，两口子忙嘛，搞不好说变就变。

  其实周爷爷最牵挂的仍是一手带大的孙子虎儿，隔代亲嘛，自古皆然。小家伙还在踉跄学步时，在运送联社拉板车的周爷爷（那时他还不老）时不时用筷子头在酒盅沾一下抹在娃儿唇上。他喜爱看虎儿被酒辣得直哈气的样儿，并不理睬一旁老婆愠怒的神态，嘁，男人不喝酒，怎在世上走！这两天他一向在门口抬头相望，北风吹得流清鼻涕也不愿回屋。他并非想念孙子信中提及的那罐包谷酒，满脑壳想的仅仅榜首眼就看见虎儿露宿风餐闯进老街。一年不见，不晓得扎根大山谷的知青娃长高了没有，长拽实（强健）了没有？

  鲁祖庙老街长约三百米，串联了多条粗细不等的冷巷，住户都是平民百姓，为了日子一年四季奔走劳动，进入腊月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，不过这时的忙，向外界透出的是高兴和满足。许三娃围着一个粗大的废油桶敲敲打打，开口子，架铁条，看架势要开端熏腊肉了。陈婆婆在冒着青烟的铁锅中翻炒沙胡豆，锅铲唰唰唰响，香气冲出窗口随风飘散。重庆人家新年待客，大多是瓜子胡豆花生红苕泡之类，炒好晾冷后入袋封严，放在底部搁有生石灰的瓦坛中，保存个把月不绵软回潮。李家二楼窗口伸出四五根长竹竿，搭在街对面的屋面上，暴晒着浆洗过的铺盖毯子。上午女主人背了满满一背篼，穿过临江门城墙洞下到嘉陵江边洗刷，又甩着冻得像胡萝卜的双手吭哧吭哧背回家，从厨房拎来一桶煮甑子饭时滤出的米汤，用水稀释后浆洗那一背篼睡的盖的。米汤平常是全家人解渴的饮料，也常用来替代菜汤，这会儿顾不得嘴巴了。娃儿们最喜爱米汤浆过的铺盖，小猫般钻进去，被窝窸窣作响，可以闻到诱人的米香。

  视野跳过万国旗一般的竹竿长阵，可以正常的看到老街最高也是仅有的那幢红砖高楼，楼内有共用厨房，以及领老街之先一开龙头就哗哗流动的自来水。几家窗口现已挂出了等候风干的腌腊品。重庆家庭的新年餐桌，假设没有腊肉腊肠，主人会很没有体面，再穷再难也不能少了这一口。红砖楼外面有一道院墙，墙上钉了钉子牵了麻绳，缀满了汪大厨家的风萝卜和干豇豆。老汪在较场口的向阳餐厅站灶，被老街人公认菜做得最好。他告知街坊，用风干的萝卜、豇豆炖腊猪脚杆，那滋味吃了一回想第二回。

  许三娃将废油桶改成的熏炉抬到了红楼外的院墙下，在炉子内摆放好腌渍入味的肉块、腊肠后焚烧熏制。接下来数日，这口熏炉日夜不断喷吐烟气，犹如古时边关传递军情的狼烟；随烟而起的肉香，又清楚告知通过老街的每一个人：年到了。你家熏罢我上台，熏肉人眼泪婆娑，两手糊满烟垢，脸上却盈满了适意。汪大厨时不时端着珐琅茶缸来现场巡弋，有人请教做腊肉的窍门，他总是摆摆手：“你最好去问张嬢”。张嬢并无固定工作，揽工为食物厂加工核桃仁、花生仁，家里堆满了核桃壳与花生壳。平常用来生火煮饭炒菜，腊月间熏制腊肉时则以它造烟。途中还会增加几枝柏树桠和一把橘子皮。张嬢做的腊肉可谓老街一绝，她家煮肉，满街皆香，连猫儿狗儿也跑来门口赖着不走。有一次她在厨房切刚起锅的腊肉，香气引来了几个街坊娃儿，眼球盯住腊肉不动，嗓子咕噜噜吞清口水。张嬢笑笑，刀下拈肉给每人嘴里塞了一块。娃儿们心花怒放，打开油嘴高唱：“菜板上，切腊肉，有肥也有瘦。你吃肥，我吃瘦，（用手指着另一人）他来啃骨头！”

  节前十天，王二伯喊来跑街的磨儿匠修补宅院仅有的大石磨。这磨子好像专为新年而生，推完各家的汤圆面后被抬到转角的屋檐下睡觉，直到下一个新年前再被唤醒。磨子的权属无从覆按，修磨钱每年由街邻们众筹。磨儿匠李大汉平常干其它石匠生路，进入腊月后跑街串巷修磨子，年年都来，成了熟人。大汉穿一件劳保服，土黄色的帽子耷拉着帽檐。驾轻就熟走到石磨前，抹去上面的尘土和蛛网，嗨的一声抬起磨扇，再抬起磨盘，在地上左右磨蹭挪移到天井，取出手锤錾子，丁丁当当声中，业已风化钝蚀的粗笨石磨从头康复了能说会道。

  王二伯指挥崽儿们安顿好石磨，里外整理洗刷洁净，又从自家屋里牵来一盏电灯照明，磨子开端昼夜不断滚动，为老街人家新年的那碗汤圆效能。糯米提早在木桶内用冷水涨发稳妥，其间几回换水以保质量。全部预备就绪后，二伯组织女儿协助同院的高婆婆榜首个推汤圆面。高婆婆大儿子在朝鲜战场舍身，她家一向遭到老街居民的尊敬和照料。大宅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，石磨优先为孤寡老人、军烈属和和贫困家庭服务，遇到哪户短少人手，咱们便自动帮助。亲如一家的邻里关系，在谢妈最小的儿子心上刻下了深深印记，长大后成为作家的他，曾在晚报宣布散文《殷殷邻里情》，满怀深情地表扬当年的老街邻里情。王二伯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读罢后点评：八娃子（谢家幺儿乳名）写得好巴适！

  腊月推汤圆是件高兴加辛苦的生路。石磨咿呀咿呀滚动，洁白的米浆冒着气泡汩汩而下。闻着诱人的米香，想着几天后汤圆的洁白软糯甜美，人们干起活来愈加有劲。王二伯在大宅院最终一个推汤圆面，他指派三个儿女轮番上阵卖力，自己则专为石磨添米加水。动作像给小儿喂饭，每勺只加一丁点。儿女们心烦，说老汉儿你每次多加点米好不好嘛，累死人了。他兴起眼睛瞪着对方：“慢工出细活懂不？嫌加得少，我看初一你吃二十个还嫌不行”。对方不再言语，却鬼撵脚般将石磨推得快如风车山摇地动，气得老汉儿举起勺子作势要打。总算推完，二伯用清水将磨子中的米浆一滴不剩冲进腆胸大肚的布袋，用麻绳扎紧袋口，悬挂于自家屋檐下。明澈的水滴哒哒落在地上。老街吊浆的水滴声此伏彼起，很多人听着这犹如天籁的声响酣然入梦。

  吴小毛家的两斤糯米太少，没有也无法推成汤圆面。小毛将糯米蒸熟打底，做了几碗母亲最喜爱的夹沙肉。街坊周爷爷迎回了宝贝孙子虎儿，皮肤乌黑五大三粗的知青娃手上拎着贡献爷爷的包谷酒，肩头搭着一条鼓囊囊的布袋，倒出来的居然是又圆又白珍珠一般的糯米。几天后，周爷爷亲身端了一大碗汤圆面敲开了吴家的房门。小毛妈红了眼，双手作揖连连道谢；回身从碗柜里端出一碗夹沙肉，叫儿子给周家送去“年夜饭加个菜”。此事后来也被谢家幺儿写进晚报的那篇文章，周爷爷得知，在升浮的叶子烟圈中吐出八个字：区区小事，何足挂齿。

  岁除在老街人的巴望中翩翩而来。谢妈起了个大早，开门发现宅院天井湿漉漉的，皂角树枝头隐约发白：“呀，下的是水雪哦！”她从厨房搬出一个青花瓷坛，小心谨慎揭开上面蒙着的油纸，一股浓郁的酱香冲出坛口。谢妈俯身审察，筷子戳了一点尝尝，满足地笑了。找来一摞土碗，别离装了坛里白菜叶包裹的香辣豆腐乳，等会儿她要组织儿女们为大院的每户人家逐个送上门，年年如此，雷打不动。谢妈的酿制手工历来为左邻右舍推重，这让她很是高兴。

  闻听谢妈惊呼下水雪了，王二伯几步跨到天井，仰头看看天，用手拍了一下皂角树，白白的粉子落在脸上，凉凉的，像细针扎。二伯凭经历判别，城里一早下水雪，十有八九晚上就能看到漫天飞雪。十多年新年都没有这种气候，看来今日老天爷要给咱们咱们带来惊喜了。下吧，下吧，老话说得好，瑞雪兆丰年呢！

  不期而至的雨雪好像给老街人发了福利，一个个脸上满是振奋。今日没有人留恋热被窝，都早早起来为晚上的团圆饭烹炒煎炸，锅碗瓢盆之声不绝于耳。身穿新衣的娃儿们，才从张家厨房钻出，又冲进李家屋子，哪儿都能得到主人的美食犒赏。老街人一年中绝大多数日子都是家常便饭，但是到了新年，一切人家都会倾其一切，使出浑身解数筹办年度最为盛大的团圆宴。并没有山珍海味珍馐异馔，无非是腊肉腊肠烧白鲊肉之类平实无华的家常菜，但在老街人心中，它们称得上全国最好的美食。有爸有妈有了家，不管走得多远也不会迷失方向；有了亲人们的血肉情，纵然白米饭、素菜汤，也会胜过世界上的任何大餐。

  期盼了多年的大雪总算在傍晚时分来临渝中半岛，飘飘洒洒纷纷扬扬，把岁除夜装扮得分外诱人。中国人最垂青也最丰富的团圆家宴，在这条真诚得有些粗陋的老街缓缓拉开序幕。从街头到巷尾，家家灯火通明，户户笑语喧天。张嬢眉飞色舞端上一大盘腊肉腊肠，马上被很多筷子争相追逐。汪家八仙桌上，那只出自大厨之手的风萝卜腊猪膀，在灯光下油光四射，芳香盈鼻。谢妈的金银汤圆，被她和老公小心谨慎搓好，将在新年钟声敲响后承受儿女们的评论。王二伯最终一咬牙，没有往糯米中增加哪怕一颗粘米；家里素日坐五人的饭桌扩容铺上了几块床板，被老老少少八个人团团围住，烈属妈妈、吴家母子安坐上首，今晚他们成了王家最重要的客人。

  吴爷爷的年夜饭一向比及晚上十点钟，无疑成了老街最终一户开席的人家。饭桌正中尖耸耸一大盘回锅肉，肉片爆炒成心爱的灯盏窝，被碧绿的蒜苗和洁白的年糕装点得丰腴多姿，与周围的醪糟汤圆和青椒京彩相映生辉。杠炭火盆静静地吐着暖意，雪花敲打着房顶簌簌细语。杯盘摆放规整，酒杯也早已斟满，爷爷和孙子默然相对，谁也没有动筷。婆婆进厨房端来再次加热的当归鸡汤，压抑不住一声叹气。窗外爆竹声现已连成一片，处处响起“新年好”“拜年啦”的祝愿。看看二老，再望望房门，虎儿渐渐动身站定，双手将酒杯举至额前：“爷爷，婆婆，虎儿我代表爸爸和妈妈敬你们二老一杯！”正要仰头饮下，由远而近传来短促杂沓的脚步声，老旧的房门“咣”的被撞开，五光十色的烟火光影中，两个全身缀满厚厚雪片的男女扑进门来：“爸，妈，虎儿，咱们回来啦！”